从李焕英说起,回到八十年代的建筑

“若干年后,人们将会为这一年代而怦然心动。”

“若干年后,人们将会为这一年代而怦然心动。”出版于1990年的一本书,《中国80年代建筑艺术》,开篇写着这么一句话。


大年初一,当《你好,李焕英》用最朴实无华的拍摄手法把最纯粹的亲情带到影院,我们似乎又体验了一次怦然心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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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你好,李焕英》海报

而这种感觉,在过去《芳华》、《归来》、《乘风破浪》,最近的《大江大河》《山海情》里重复地牵引着我们模糊的记忆。穿越的桥段从十年前为了满足我们对古代的想象,在这几年逐渐变成了对改革开放之后的怀念。
 
80年代,发生了什么故事?每天都在承载这些故事的建筑和城市又是什么样的形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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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李焕英》剧照

在讲述它之前,我们就不得不先回忆得再久远一点,50到70年代,中国的城市是什么样?
 
开国之后,中国建筑是排斥现代主义的。支援中国的苏联专家高喊“方盒子代表的便是资本主义”,于是1953年《人民日报》说,“以资产阶级思想为指导的设计原则一切服从于资本家追求个人最高利润为目的,设计人员受资本家雇佣,为实现资本家意愿而设计,资产阶级的设计思想是短视的,没有国家和集体的观念,又常常使保守落后的。”
 
所以,集体主义的工作模式、民族和复古的设计符号成了那时建筑界的主流。

中国式大屋顶在公共建筑上极其流行,不过因为集中力量建造时把控严格,造价也高,那时的大屋顶倒也充满了观赏性。今天我们还常常能看到一些新建的大屋顶,却已经不再像那么细致,而显得粗制滥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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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西南大会堂,1954年建成,建筑师张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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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南京航空学院教学楼,1953年建成,建筑师杨廷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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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站,建成于1959年,建筑师杨廷宝、陈登鳌主持,国家建工部第一建筑设计院和南京工学院合作承担设计。
 
可是这种复古的建筑在60年代中后期又变成了被批判的对象,象征传统和古典的东西都会被打上封建势力的烙印,中国建筑停滞不前,一些类似火炬、党徽等具象化的建筑成为了那时的象征。
 
也就是说在80年代之前,那个被称为“自律时期”的年代,为了塑造共同的民族信仰,中国城市里的建筑大部分时间并没有迎合西方现代主义的潮流。

中国跟随着苏联的脚步发展盛大、宏伟的革命建筑,它们外墙浑厚,材料粗野,建筑并不太高,但占地和体量总能带来震撼,洋溢着社会主义的集体意识。

也许中间出现一些更具有现代特征的代表作,但很快又被瞬息万变的社会意识所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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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电报大楼,1958建成,建筑师林乐义、张北平,北京电报大楼明信片 图/北京日报

时间到了我们今天怀念的重点,80年代。同形容那个年代的美好词汇“希望”“开放”“自由”一样。此时的建筑思潮也发生了美好且巨大的转变。


在这个过程中,城市里的建筑形式不再拘泥于纯粹古典的东西,也逐渐摆脱梁柱结构下厚重的墙体,它们越来越轻盈、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简洁。

这一切从对外开放联系最紧密的建筑开始,比如机场和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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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机场候机楼,刘纯翰设计,辛明华1987年8月7日 拍摄

当时的北京官员邀请了贝聿铭设计香山饭店,贝聿铭想带来的是既区别于苏联风格,又不同于西方现代主义的建筑,以此给当时处于迷茫期的中国建筑带来新的方向。

然而这个设想并没有完全实现,大多数时候,中国依然选择走西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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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饭店,贝聿铭设计,1982年建成


1983年,长城饭店落成,建筑的玻璃幕墙、共享中庭、电梯、餐厅等新的概念冲击着中国建筑,从此,这些配置成了中国高级酒店的标准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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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饭店,1983年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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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饭店,1982年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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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螺塔,1988年建成,建筑师刘托设计,汽车之家网友 雄鹰王浚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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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电业调度大楼,1987年建成

社会欣欣向荣地朝着前方大步迈进,那时人们对城市的想象同对国家的想象一样,只有未来没有过去。

然而,这些“开放”和“欣喜”并不是今天我们对八十年代过度憧憬的原因,也不是我们对那时的建筑心动的理由。

从改革开放到今天,在不断西化的过程中,城市、建筑、资本、互联网共同塑造的生活却逐渐剥夺了我们的情绪。面临各种现代焦虑的人们,越来越试图回归最初、最传统的感情。

所以,我们才开始通过影视作品和建筑回忆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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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归来》剧照

80年代是一个开放和传统的暧昧期。人们既对未来充满希望,又还处于传统家庭和社会关系的意识中。自律时期所塑造的集体生活的理念,还影响着社会的生产和创造模式,特别是那时候的工业。

钢铁厂、化工厂们不像城市里那般受制于复古主义的装饰,相反,为了效率和功能,它们继承了一部分包豪斯的风格,既简约,又庞大,足以把消化庞大的工人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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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钢的琴》剧照

工厂的宿舍楼像是一个集体社会,它们孕育着和平但困顿年代的革命友谊。

在去年的一本关于山西80年代的回忆书籍《闹城》中,作者苏丹刻画着他幼年时在太原经历的细致又绵密的生活碎片,既没有赞美,也没有批判,但是那些真实、粗暴、荒诞又温情的故事好像就深深镶嵌于无数低矮的乡村小屋和庞大的工人宿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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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电影《站台》剧照

如果我们带着这种怀旧的情绪再去审视80、90年代为背景的作品,会发现无论是电影里的故事还是故事里的建筑场景,它们总能勾勒出一种独特的情感:

《三峡好人》船坞上煤矿工人寻找女儿的困顿,《hello树先生》小宅院内那个被集体压抑到发疯的树先生所经历的绝望,《钢的琴》废弃钢铁厂里一个平凡父亲对女儿的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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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三峡好人》剧照

这些影视作品所探讨的问题与我们今天希望建筑追求的独特性不谋而合,它们有着相似的内核:土地情感

这是属于中国人特有的场所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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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在《山海情》的视频中,弹幕里对着那片贫瘠的土壤、低矮的夯土房、空旷的大戈壁叫好,当然不是歌颂清贫,而是视频前的人们想念起那时的纯真。
 
西方的城市高楼林立,东方的建筑日趋一致,在中国西北的村庄里,依然还只是原始棚屋和夯土矮房。
 
这样简陋的场所,什么样的主义和手法都没有意义,没有任何刺激他们感官体验和精神升华的要素,但是他们对那些简陋建筑的感情却无法割舍,以至于一开始他们根本无法承受离开这片土地的情感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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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山海情》剧照

这种土地情感贯穿于当时人们所依靠的建筑中。它与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地去打卡某个建筑截然不同。我们不仅无法回到那个年代,连对当下新建筑是否具备强烈的情感都很难下结论。

即使我们回到《都挺好》里的老宅,回到了《芳华》的火车站,回到《你好,李焕英》的化工厂,我们也很难找到自己与这些建筑及环境更深的关联。

它们像是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展品。人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去纪念这些建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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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李焕英》中的化工厂原型襄阳卫东厂
 
从80年代的建筑里,我们从透过“开放”的字眼依然能看到那身后还有着改革前工业化建设的巨大身影,那些厚重的砖墙,落后的承重结构,生锈的铁件和单调的组织流线,并没有特别值得传承的建造经验。
 
但这些笨拙的建筑却在不断牵引着我们回到一个个独特的故事和集体的情感中。
 
建筑承载了更多矛盾、冲突和温情,导演们在它们身上解构着原生家庭的矛盾,寻找遗失的感情。

我们为当代住宅感到焦虑,传统家庭瓦解带来的自由感和疏离感强烈地碰撞着,建筑似乎不再是承载冲突和故事的容器,而更像把我们锁在城市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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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之城,首尔。一个无比繁华的国际都市,却也是“寄生虫”遍地的凄凉之地。

为电影流泪,打卡那些已经没有了灵魂的建筑,确实缓解了我们的空虚,正如现代城市建筑以及娱乐方式所带给我们的短暂欢愉,像是精神毒药一般,却给不了长久的寄托。

我们擅长制造一个个别出心裁、或是虔诚或是惊艳的作品,迷恋于游览时的喜悦。

现代建筑为我们提供了越来越多的选择,它们的理论和实践都已经足够丰富。这当然让人惊叹,也确实值得我们赞美。然而,在这种对多元化的赞美里,我们是观赏者,是这些璀璨建筑的客人。

我们与它们之间大多时候缺乏故事,或者更生动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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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中的火车站

而真正能和我们每个个体发生故事的平凡建筑们却不再有故事,因为它们不再拥有独特的场所。我们被困在了高大的楼房中,每个人都在经历着同质化的叙事。
 
所以,当某个回忆题材的电影出现,无论是大众化电影里刻画的淳朴亲情,还是文艺电影里映射出的复杂矛盾,总可以击中许多人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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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导演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越来越多优秀的创作者试图挽回社会缺失的情感,只可惜这与城市化和建筑发展一样,真的可以挽回吗?
 
历史不再重来,我们总是怀念着匮乏年代的纯真。我们渴望回到那些看似粗糙的房子中,那不是因为八十年代的建筑多么惊艳和前卫,而是怀念着那时候它们还尚且能与我们发生不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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