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建筑类型学？

▲文章精选自：华中建筑，1990（2）：81-96.

作者：魏春雨

1963年出生于河北石家庄，现为湖南大学建筑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地方工作室主持建筑师，是湖南省“学院派”建筑设计代表性人物，同时任《华中建筑》杂志编委，湖南省设计艺术家协会主席，湖南省建设厅专家库专家，岳麓书院首席顾问专家。

从文化角度探讨建筑问题，不应该只停留在“风格”研究的层次上：问题的焦点应该是：在建筑与城市设计中如何反映传递文化现象，如何保持文化环境的连续性和特征。建筑类型学，作为一种归类分组的方法体系，是使建筑沿着具有广泛基础、符合地域性及文化特征轨迹运行的可行方案之一。要说明建筑类型学研究的必要，需要首先阐明风格与类型的关系。

引言——“风格”滥用的质疑

近些年来，我们已经被泛滥的所谓新“风格”搞得眼花缭乱、精疲力竭了。“花拳绣脚”式的建筑在我国有相当市场，但真正的风格形成有赖于：独特性、稳定性、整体性及持久性。如果说建筑是一种连续性的文化、社会表现，那么真正有价值的着脚点应该是：怎样才能恢复历史、表达公众的多重愿望(而不只是玩弄技巧和隐涩辞藻)，真正地使城市与建筑在时间长河中保持延续性和复杂的多义性。

建筑与城市研究基本上可概括为两大趋势：一种是注重环境行为模式研究(包括场所、形象等理论)；另一种是注重城市形态研究，以城市分析 (Urban Analysis )为主，类型学研究基本可归属此类。

1 建筑类型学的含义

1.1 类型·类型学

类型，系指按照事物的共同性质、特点而形成的类别。性质特征相同或极其相近而形成的群组为其主要内容。群组，是类型形成的前提条件，而不是单体。但是，“类型学”方法的推广应用时间并不长，因为现在的类型学研究直接源于“标型学”。标型学是考古学的一种研究方法，“它是将同门类的遗物，根据它们的形态特征分成类型，以研究其发展序列和相互关系"。所以，“建筑类型学”还是一门较新的研究课题。类型在建筑理论中亦有独特含义，更加强调图型含义。

那么，被现代主义完全踢出门外的是什么呢？舒尔兹认为是“图型（Figure）可识别性的类型学问题”。由于人定居（Dwelling）的一般状态是场所（Place）的相遇（Meeting）、趋同（Agreement）和分离（Seclusion），“于是建筑语言变成了场所的表白。这个场所具有一定的位相性（Topological）和形态性（Morphological）结构，属于类型学的图型范畴。后者，即图型，是我们认识定居的最基本的媒介。"

1.2 功能类型与形式类型

建筑类型学研究首先要区分功能类型与形式类型两个概念。所谓功能类型是指以功能（使用功能）的不同为基础的分类；所谓形式类型是指以形式特征为依据进行的形式分类，构成、转换及组群形式研究。

建筑类型学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形式类型研究。L •克瑞尔（Krier）把形式雷同与模糊不清的弊病称为“不可命名"（Nicknames），极力主张恢复传统建筑在形式上的"可命名性”（Nameable object），以此体味细腻的人类情感（图1）。功能类型与形式类型应该统一考虑，强制性的完全分离是错误的。独特的建筑形制往往来源于独特的功能要求。例如在湖南湘西等地的少数民族聚集区，就有众多的特殊建筑类型，如钟鼓楼、门楼、寨门、风雨桥、吊脚楼、戏台、凉亭、土祠庙、井亭等（图2），这些有区别的形式类型反映了生活习俗和文化传统要求，适应了当地材料、气候、风俗、装修特点，是民俗民风的沉积，这就是文化。

图1a

图1b

▲图1 L •克瑞尔：建筑的“可命名性”和“不可命名性”

▲图2 湘西土祠庙

形式类型有一定的层次性，它可以有单体形式类型和组群形式类型的差别，形式类型的相对独立性是存在的，强制性地使形式类型与功能类型一一对应，往往堵死了一条丰富形式的有效途径，当然也不会产生出汇丰银行那样的杰作（图3~5）。相反，一点也不考虑功能类型的制约作用，也会走上歧途。

▲图3 蓬皮杜文化艺术中心

▲图4 罗杰斯：伦敦劳埃德大厦

▲图5 福斯特：香港汇丰银行

1.3 建筑类型学的特点

建筑类型学较之一般类型学愈加复杂，这是因为建筑本身就是特殊性和一般性结合的产物。①不定性：A • Colquhoun认为建筑的类型不是具体时间和方式的构成，它具有形式上的转换及选择性。②历史、地域、文化性：建筑类型学和常规形式及约定俗成有关。很多典型的形式都是由历史经验积累沉积而形成的，烙上当地的民俗、民风和地方文化传统的印迹(图6)。格雷夫斯在墨尔海德文化中心设计中，就借鉴了古罗马半面亭桥及传统水轮房的特殊建筑类型 ——“桥屋”，产生了浪漫的形象（图7）。③系统性：Argan把类型学定义为“分类的相似系统”（Analogous System of Classification）。

用类型学处理分析组群问题，比单纯用个体形式与风格或仅强调功能所显示出的优越性表现在：组群设计的整体性、系统性及连续性。④城市性：类型学不仅是处理建筑及组群的有力工具，而且是保持城市特点的有效方法，其突出作用表现在桥联建筑和城市比例、空间之间的沟壑。

▲图6 福建客家民居

▲图7 格雷夫斯：墨尔海德文化中心

1.4 建筑类型学分类等级

意大利人Argan认为一般的类型学分类方式是根据下列等级组织进行的：第一，城市的尺度和它的建筑的组织，反映在建筑组群与城市形态关系的研究上。如W • G , Lesnikowski所作的三种城市形态类型：一种是从无序自由形式向有序的网络过渡；一种是从有序的几何形网络向自由形发展；第三种则是分别由两极的几何网络和自由形向中间过渡、渗透，形成公共空间（图8）。我国传统城市在空间形态亦呈现不同类型，如唐长安与宋平江城就不同。第二，建筑的尺度和它的大的构造元素，如广场、室内空间类型等的形式构成。第三，细部比例、构造以及它的装饰部分，如屋角处理。西方古典建筑中的“柱式”就是一种基本形式类型単元，柱式的组合又衍生岀多种组合类型，如列柱、壁柱、倚柱、䃠柱、巨柱、双柱、叠柱等，直接影响了欧洲人对构图和完美及比例尺度的理解，而且深入进文化与心理领域（图9）。

▲图8 三种城市形态类型

▲图9 柱式对欧洲古典建筑形式类型的影响

1.5 建筑类型学的用途

知道了建筑类型学的特点，我们可以进一步研究建筑类型学的用途。类型学的诸多特点在应用时可概括有下列用途：①作为“阅读”城市的手段：从类型学的结构“同时态”特征可以发现研究城市及建筑组群的空间与形式组合；以类型学的“历时态”特征可以研究这些形式特征的历史变化与发展。②类型学可作为在文化层次上讨论建筑的一种途径，即用建筑类型学体现并创造文化影响。③类型学可作为建筑创造的理论分析工具。

2 建筑类型学的研究重点

类型学在建筑上研究的重点有三个主要方面：选择类型、转换类型及类型与城市形态关系研究。

2.1 类型选择

建筑形式类型的选择直接影响整体建筑环境的形象。例如山东曲阜阙里宾舍设计，考查了周围古建筑的体量、色彩、形态，最后采用四合院的经典形式，取得了群体的形态统一（图10）类型的意义不取决于它在特殊时间的特殊方式的构成。所以，要使类型获得新的活力，把历史发展留下的片断重构起来，关键在于类型的转换（图11~12）。

▲图10 阙里宾舍

▲图11 格雷夫斯：加利福尼亚某图书馆

▲图12 R·波菲尔：拉瓦雷公寓

2.2 类型转换

转换是结构的基本属性和构成方法之一。转换的最常见方式是在同一类型内的形式变换。O·M ·昂格尔斯设计的Steineme Haus”住宅组群是利用类型转换，创造的基于灵活变换基础上的一组整体，体现在：房子之间的小窄道、悬浮起的楼层，竖向构件呼应了当地哥特式的小巷道，楼梯、台阶以及平面网络等提供了在基本形式类型上的多种变化参照资料。例如，在保持基本网络不变的情况下，对楼梯进行位置与形式的转换：它或设在隔断处、或中间的狭缝处；它或是中心与轴线的反映；它被处理成几段或坡道——所有这些转换紧密结合楼层平面和整体造型。可见，利用类型转换处理组群形式构成应比拼贴“符号”的游戏做法有效灵活（图13）。

▲图13 O·M·格尔斯基本形式类型变换所形成的几种不同组合效果

2.3 类型学与城市形态

从类型与城市形态关系看，类型的选择和转换的最终目的是要以类型的处理取得城市形态的连续。

类型学应用是城市建筑学理论具体实施的有效途径，因为具体的建筑处理是多种多样的：有的侧重街景的视觉上的协调，要求建筑的体量、质感、材料、色彩、形式韵律以及细部处理与邻毗的建筑取得协调；有的在局部采用某一建筑类型的特性语汇，以引起人们对这种建筑形式的联想；有的根据建筑在城市格局中的位置不同（是面临广场、还是街道；是位于城市轴线上，还是街区内），来决定其形式类型。特定位置的建筑有特定的形式类型（图14）。

▲图14 杰迪事务所：霍顿广场

3 类型方法在建筑设计中的应用

类型学的转换是在深层结构支配下进行的多种形式变换与组合，这是它的结构分析特征。意大利人Franeo Purini用类型观发展了一套建筑形式词汇，以影响完成问题前的必要“次设计阶段"（Meta - designstage ）。通过剖面和平面，制定了建筑形式的分类系统，把建筑简变到最初级的元素（图15），通过“基本语法”，重新配置和组合，形成新的适宜的等级尺度和空间组织。

典型规则化的过程总是对对象的简化。类型学的简化可形成“分类的相似性系统”，获得定性与定量的研究。我们可以依照类型分类的等级秩序，即从城市及建筑组群元素（如广场）、建筑形体、内部空间形式再到局部处理（如屋角）加以说明。

▲图15a F·Purini “建筑剖面系统”的形态分析

▲图15b 分解罗马Mattatoio和Testacio 住宅而形成的新模式

3.1 公共空间

公共空间的类型与形态分析是重要的：公共空间直接影响组群中的建筑形式构成；公共空间的形态直接影响城市环境；公共空间的形态类型直接反映文化特征；公共空间的形态类型影响人的行为及心理感受。

L•克瑞尔对欧洲城市进行了类型一一形态分析，认为街道、广场和街区三者的不同组合可以带来不同的公共空间类型。按照它们的组合方式不同可归结为三种理想类型(图16) 。

▲图16 L·克瑞尔三种不同的公共空间类型

在相当范围内，由于强调单体、突出自我，组群及公共空间的形态类型未得到应有重视，缺乏对它的质与量的研究，克服这种弊病的有效方法之一就是深入研究公共空间的形态类型分析。把公共空间的诸多限定元素简化，以基础几何形及其组合表示可能形成的各种类型的不同空间形态(图17) 。R •克瑞尔对历代广场形式以及它们与街道的组合关系进行了类型与形态分析：广场被分为三角形、圆形、方形以及各种演变转换，如变角、切割、集合、融合、重合、变形等；以不同的方式与街道相连会产生不同的形式(图18~19)，基本的结合方式是：中、偏、边、斜。

▲图17 R·克瑞尔广场的类型分析：空间形状及演变

▲图18 R·克瑞尔四边形广场类型举例

▲图19 R·克瑞尔广场与道路的连接类型

3.2 内部空间形式

建筑内部空间形式类型众多。如果把平面形式分为方、三角、圆和其他复合形及无定形，借助一些基本的形式类型转换，如贯穿(Penetration )、相扣(Bucking )、冲破 (Breaking )、透视上强调或深度上的变形而获得新的形式类型。

3.3 建筑形式

针对建筑形式，可从多方面进行形式类型研究。R•克瑞尔把基本单体建筑平面形式归结为方形、矩形、T形、L形、U形等类型。在同一种几何类型下，由于内部安排划分和承重结构的不同会产生不同建筑形式，如方形平面，可因楼梯位置的不同、交通、分割空间的方式不同，方形内容的形式的不同、结构形式的不同等等而不同（图20）。

▲图20 R·克瑞尔方形平面类型举例

建筑形式中细部处理，如楼梯、屋角，对形式的构成往往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因此有必要对建筑的关键部位进行形式类型分析。以转角为例，它是两个立面的中转媒介过渡体，其形式类型直接影响建筑形象（图21）。

▲图21 R·克瑞尔屋角类型举例

4 组群中的类型学处理

类型与城市形态关系突出地表现在组群中形式类型研究上，因为组群是城市形态的重要层次。对于类型学的研究应该看到其组群层次上的含义，因为房屋类型和连接类型是两码事：既使单体造型类型一目了然，如穹窿顶、歇山顶，其连接方式仍存在多种类型的可能性（图22）。构成元素相同，但组合的方式哪怕只是稍许的不同，也会导致整体形态的不大相同（图23）。中国传统建筑有丰富的组群类型（图24~25）。类型学在组群形式构成中有多种用途：

▲图22 单体类型与组群类型

A：单体造型

B：以线型连接的组合类型

▲图23 组合不同产生不同的街区模式

▲图24 典型四合院

▲图25 《乾隆南巡图》中的传统组群及城市空间

4.1 丰富建筑组群的形式及外部空间

形式的复杂性并不只是功能要求的结果，它往往来自对形式含义的重新考虑。类型的表层结构的可变性为组群形式的多样化及丰富外部空间提供了方便。昂格尔斯设计的荷兰Enschede学生公寓（图26）成功地运用了组群中形式类型变换，避免了标准化的行列布置。

▲图26 昂格尔斯设计荷兰Enschede学生公寓

4.2 组群整体形态的统一

类型学观点处理组群，考虑了建筑单体之间的形式类型转换关系，易获统一的效果。然而，多年来，建筑组群形式构成的基础理论研究一直是个空白，许多建筑组群形式类型繁杂臃赘，外部空间组织破碎，形体变化过于突剧。这种组群作法仍有相当的影响，盲从效仿者颇多，対我们的建筑组群形式、外部空间以及审美都是不利的。

4.3 引进传统组群机制

突破组群形式紊乱与贫乏的一种有效途径是挖掘传统建筑组群的形式类型及组群形态，并以类型转换的方式引入到现代建筑组群设计中。矶崎新从古西亚宫殿群及古庙群中吸取了庄重的空间布局及神秘的形式类型语言，移植到美国凤克斯城政府中心规划设计方案中(图27)，使单体多变的平面形式及造型都可以在基本类型中找到归属出处。

▲图27a 古西亚观象台

▲图27b 矶崎新美国凤克斯政府中心建筑群

4.4 利用特殊形式类型

在组群形式构成中，利用特殊形式类型可以起到“提挈"整体形象的作用。许多被遗忘的类型，如果处理得好，不仅可以发挥其形式作用，而且还可以使它们的功能作用获得新生。

4.5 附加转换(Additive Transformation )

可以以类型转换为依据，研究新与旧及不同风格建筑之间的必要转换，获得整体形态的连续，即“整合”的效果（图28）。作为一种生长和变化的机械手段，附加转换为城镇质量的保证提供了可能。

▲图28 J·斯特林

上：现代车库建筑在比例、尺度、材料上冲断了街道的连续性

下：“附加转换”保证了风格、形式类型、功能上的连续

5 对类型学的综合评价

5.1 有关建筑研究的中心课题

80年代已经结束，对建筑界而言，这十年可以说是多彩和激荡的。90年代，建筑的中心课题还应该是研究城市形态与建筑之间的关系。类型学作为一种分析建筑与城市的工具，是值得重视的。

5.2 有关建筑师社会责任感

对风格的刻意追求的副产品之一是建筑师社会责任感的丧失，因为对形式的偏好已经压倒了对社会的关心。建筑类型学的研究有助于恢复建筑师的社会责任感，发挥建筑的能动作用。

新的形式趋同可以用“新国际式”或“后国际式”来命名，是缺乏社会责任感的表现，无怪乎文丘里要与之划清界限。类型学强化了这样的认识：“建筑是众多有区别的类型”。

5.3 有关传统及民族形式

什么是传统？以类型观考察，传统是一个复杂连续的系统，而不是几件典型化的东西。对传统的认知应该是全方位、多层次的，这就要求我们挖掘多种传统的形式类型，而不只盯着一个“大屋顶”问题。传统文化也具有多样性（或称多元性），反映到建筑上，会形成众多的形式类型。

5.4 要注意的问题

①决不能天真地认为城市形态可由类型学的分析而导出。正如Rafael Moneo所言：“类型学不能被理解成为一种简单的机械构成，这样的‘类型学研究’只会导致想入非非，或对传统类型的某种重构，最终成为形式一致的类型的思乡病。”。

②类型学研究的关键是城市形态和建筑类型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各自的独立。它只有和城市、建筑形式及空间的形态分析相结合，才能发现城市中最丰富的关系和形式，而不仅仅是对建筑的表面解决。

③类型学研究发轫于欧洲。这是因为欧洲有悠久的历史，他们易于感受到现代建筑对其城市的破坏。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研究态度和原则上，欧洲类型学研究者往往不愿正视现代生活的准则和现实，给问题的解决带来了 “乌托邦”色彩。

5.5 几点倡议

①广泛开展形式类型研究，挖掘丰富的形式资源，拓展新天地。国内目前所进行的诸多活动，如民族性建筑的寻“根”溯“源”；各地少数民族建筑调查（诸如云南少数民族建筑的考查、湘西南土家、苗族民居、聚集村落的调查），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发现了众多大放异彩的特殊形式类型。近代史研究已展开。1985及1986年先后两次召开的《近代建筑史研究讨论会》开创了研究近代史的新篇章，《华中建筑》出版了论文专辑，作了开拓性的工作。中国近代建筑史研究课题已列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研究项目。所有这些都会大大丰富我们的建筑创作。

②努力建立起一系列理论网络，使分散的、零星的调查系统化、类型化、理论化，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不至于失散或重新被遗忘。

③建立多项实用类型的专题研究，如各地聚集区、村落类型研究；民居的类型研究，传统街道的类型研究，传统装饰类型研究，传统公共空间的类型研究，传统书院建筑研究，传统集市类型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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