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本科毕业实习,来到了校办设计院。那时候院里的电脑,刚刚把CAD由R12升级到了R14,鼠标出现滚轮还要等两年。
室里有两个带教老师傅,一个是头顶微秃的中年男建筑师W工,一个是头发微白的中年女建筑师L工。带教分工也没那么严格,谁有活帮谁干。
工地上打来电话,W工基本都会答复“也可以”,“差不多”,“都行”。W工经常开导我们,建筑不是造导弹,没有那么精确,只要大样子不走偏,造出来差不到哪里去。
工地上打来电话,L工基本都会答复“不行”,“你们没有理解我的图纸”,“必须按图施工”。L工经常教育我们,图纸是建筑师的基本素养,没有图纸指导造起来的都是垃圾。
W工认为,建筑师画图,方案图最重要,是创作的核心,施工图只是方案图的细化。他甚至有个诡异的认识:施工图的作用是工程量核算,以此确定造价;你们画的所有的细部图都是脱离实际的,随便找个施工队的技术员,懂的都比你们这些建筑系的大学生多,只有你们不会画的,没有人家做出不的。建筑师也没必要懂这些,想好自己想要的效果就行了,自然有人给你弄出来。
L工认为,建筑上没有哪个构造是不需要画清楚的,只要你觉得含糊不清的地方,都是技术没到家,都要好好研究学习。一旦图纸疏漏,现场必然有问题;反之亦然,只要现场有问题,必然图纸有疏漏,就要改正,引以为戒,下次不要再犯。L极其反感施工队的人,觉得所有企图变更图纸的丑恶目的只有一个:偷工减料。
所以,W工负责的项目,施工图内容之划水,去掉了那些标注线,和方案图没差几笔。W工只会为做方案加班,做他的施工图深化的同事,基本上见不到加班。
L工负责的项目,施工图之细致,图量可以是W工项目的3倍,L工和她的徒弟,不是在画图加班,就是在加班画图。
但你若是觉得W做事潦草、对项目不负责任,那就错了。施工交底那天,对W来说只是这个项目的开始。
W工几乎每周都要去现场,外立面施工的时候,差不多每周要跑两三趟。而且一去就是大半天。各种施工图的纰漏,都是在现场一一解决。W就像工地上的明星一样,所有人都尊称W为“大师”。在大批业主、技术员和农民工的包围下,抽出张皱巴巴的破纸,接过技术员递上的圆珠笔,笔走龙蛇,画一团做法,然后在崇敬的目光中,从裤兜里掏出注册章,啪地一声在纸上盖个印:“就这么搞吧。”
对L工来说,施工图交底意味着这个项目结束了。所有人要的东西,都在图纸上了。如果你们有问题,一定不是我的问题,一定是你们没有好好阅读图纸。
所有疑问电话,基本都在“按图施工”的批评中结束,施工队轻易也不敢来打扰。L工第二次出现在现场,基本就是来竣工验收的。工地上没有什么人认识这个表情严肃的老太太。
W除了加班,最大的爱好就是和业主、施工队、各类厂家喝大酒。每次去工地都蹭到天黑,一棒人下了工就喝一场。没什么设计错误,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也有很多新鲜的灵感,在酒场上顺利得到变更。
W常说,你设计得再高大上,最后也得靠这帮村里来的民工给你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垒起来,你得跟他们搞好关系。
L工从不和施工队的人吃饭,在L眼里,他们都是些连大学都考不上的“笨蛋”,他们做我们的项目,是他们修来的福气,学习的机会,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管理他们严格“按图施工”。不要试图挑战设计院的权威,更绝不允许有偷工减料的小算盘。
由于外事繁忙,W工很少出现在办公室。W的办公桌,和院里的杂物间没什么差别,上面堆满了各种杂乱的图纸,只有唯一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能看见桌面,摆着一只生锈的破喜糖铁盒:这是W的烟灰缸。键盘鼠标也没有烟灰缸的待遇,只能堆在图纸堆里。千万不要找W要之前的某文本或图纸,他的办公桌就像是黑洞,进去的东西根本出不来。
不管上班下班什么时候找,L工永远都在办公室,比前台都靠谱。L工的办公桌,就像一片湖面一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在指定的位置:规范不管怎么翻都码放在右手靠墙,文本和图纸放在桌外边;鼠标必须在鼠标垫的范围内行动;茶水杯看不到一点茶垢。总之,L的办公桌让人有种看了就想据为己有的冲动,导致W也时不时端着自己的烟灰缸蹭过来,趁L上厕所的时候在位子上坐一坐。
江湖气的W,容易让人产生对其学历的误解,但W其实是堂堂正正的清华建筑系本科,而且是以Z省状元考进去的,而且是16岁就高考进清华了。我问W怎么能提前高考,W说因为学习内容太简单了,小学初中高中都在跳级。
有一天我发现W在看一个西班牙语的建筑网页,惊讶W老师还有这语言功底?一般建筑系的同学能考过英语六级就已经很不错了。W说,这几个语种和英语都差不多,不用学,多看看文章,里边有和英语相似的关键词,然后猜猜意思,时间一长,法语德语西语的文章都能看的懂了,但不会发音。
治学严谨的L,相比W实在没什么可圈可点,非老八的本科、同济的硕士,一切都靠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一步步地实现,就像她画图纸一样。L很少上网,看的最多的书就是规范和图集。
L会像小学老师一样谆谆教育我们:好脑瓜不如烂笔头,一定要多做笔记,把规范中容易记错的都记在小本本上;要练好钢笔画,把好案例、好构造都记下来,积累多了,就能做好建筑了。
W背地里对L的教育观嗤之以鼻:从小学到大学,身边都有同学勤奋到背新华字典、背英汉词典,以为记住了就能学好语文英语,这些人基本都学不好,自己把本来还有一点的灵气全倒腾没了。
L对W的带教也不是很认同:跟着W学不到什么真本事,只会吹牛皮;涉猎面广但蜻蜓点水,知道那么多大师怎么自己没混成个大师。
W没成为大师也是有原因的,毕业那年是1989年,本该留京分配个好工作的结果被流放外埠。W有次和我们说,毕业后做的第一个工程,他把墙全都做成了黑色,以表达对社会的不满。(此处心疼背负了社会愤怒的业主一分钟。)
只要W工在办公室,我们都喜欢围着W听他吹牛。哪个大师做了什么房子,出了什么八卦,以及他自己在哪个项目上的哪个设计,是有什么哲学上的考虑。
L老师对施工队严声厉色,但对我们很和蔼,即便图画得烂,L工也会慈眉善目得给我们讲解。我们压力变得很大,并不是因为图画的不好,而是觉得占用了L太多上班时间导致她又要加班了觉得内疚,只好默默陪着她加班。
实习快结束了,L工给我们工作建议:第一份工作对你们的职业生涯很重要,一定要做好扎实的基本功锻炼,一定要走得稳,才能让你们以后走的长远。当然,设计院是最好的选择。
W工也给我们人生指点:年轻时的经历对你们的一生至关重要,作为建筑师眼界第一,技术可以随着年纪长久积累,但年轻时候读的书、经历的思考会影响你们一生。你们要多去几家公司看看,尤其是那些有思想的青年建筑师事务所。
当年正逢上海房价暴涨,内环内眼看就要涨到七八千了,我们算了一下,要是买套一百来平的两室靠设计院这点工资不吃不喝也起码得攒三四年,压力太大了。还是赶紧找个钱多点的设计公司靠谱。
就在这样的精神分裂中,我们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学期的实习时光,告别了W工和L工。
他们两位是我最早接触到的职业建筑师。相处虽短,但许多对职业的认识,都深受他们影响。他们好像代表了建筑师的两个极端,又好像深藏在建筑师性格中的两面,不管我怎么做,都好像是他们中的一位在替我做出判断。甚至于现在带教来实习的小朋友,我都在想是应该用W还是L的方式来和他们对话。
许多年过去了,我用的CAD已经升级到了2018版,但我还是习惯用命令进行Zoom。曾经实习的那个部门在设计院的拆拆合合中,早已不复存在,那些指点过我们的老师们也不知去向。
据说L已经不再做项目,在院里负责做技术标准和图纸审查。而W在几经变化的人事关系中,越来越边缘,始终做着不痛不痒的小项目,只是听他吹牛的人越来越少。
我们总会误以为一生的工作时间很长,但其实在这三四十年里,属于自己上台表演的时间只有那么短短几年。几年一过,已经是别人的舞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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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好伤感
回复 易衡: 说得好。好的团队里应该既有w也有l
好久没看到这么直白深刻的文章了,建筑师的两个极端既是优点,也是毛病,也是国情、特色, 过于单一似乎难以成就好的团队,这也是这片文章没有述及到的,好的建筑还是要好的团队,不全部依赖于W或L,
我没有两个老师傅 或者也没有跟住老师傅…所以羡慕你有一个W 还有有一个L 。 我更喜欢W一点,年轻的时候就要多读书 多走走,设计所涉及的知识面真的很广
只能说是两种极端的活法吧,一种以利益为主,但是生活就是需要交际背景和钱,说白了就是这样的人吃得开,而另外一种追求实事求是自己要做到最好对自己的严格对待,这类人也可以过的很好但是不会是个“商人”
团队 这是一个温馨的字眼 家的感觉
好久没看到这么直白深刻的文章了,建筑师的两个极端既是优点,也是毛病,也是国情、特色, 过于单一似乎难以成就好的团队,这也是这片文章没有述及到的,好的建筑还是要好的团队,不全部依赖于W或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