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扬,清华大学建筑学硕士,哈佛大学建筑学硕士、优秀毕业生。2010年获WA中国建筑奖。2012年,获选“劳力士艺术导师计划”,在普利茨克奖得主、日本著名建筑师妹岛和氏的指导下,完成日本气仙沼市“共有之家”建筑项目。同年,赵扬建筑工作室迁往云南大理,致力于探索建筑实践在转型期的中国乡村和城镇的崭新可能性;并在云南和江南地区的一系列项目中探寻中国建筑学的人文自然传统。
行李&赵扬
行李:当初选择学建筑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受什么人影响?
赵扬:我爸是一个结构工程师,小时候常跟我描述建筑师的工作如何有趣。我念高中的时候资讯还很匮乏,碰巧看到贝聿铭的访谈,觉得建筑师好了不起,高考填志愿时就选择了建筑系。
行李:就是偶然是从书上了解到(贝聿铭)就做了决定?
赵扬:说来真是很巧,填志愿的前一天,刚好在电视上看到《杨澜访谈》,采访贝聿铭。贝先生侃侃而谈,介绍了他的辉煌的人生和作品,那时候没什么见识,一下子就坚定了考清华建筑系的信念。年轻嘛,容易冲动。
行李:后来到了清华学习,和之前对建筑的想象反差大吗?
赵扬:我以前是理科生,人文方面没有太多机会接触,高中是强度很大的应试教育,现在的90后好很多,我们那时候很闭塞,所以到了清华学起来很吃力,后来视野才慢慢打开,尤其是有了人文方面的见识后,文学、电影、音乐,都会帮助你理解建筑是怎么回事。
行李:建筑是要文理兼通才行。
赵扬:它对人的整体修为要求比较高,所谓理性和感性,任督二脉没有打通的话,就会很被动。我花了两年多时间才入门,之前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潜力,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潜力,只是需要通过一些机会体验和看见一些东西,再通过一些艺术类的实践来理解自己和所谓“创作”的关系,比如画画,虽然现在把建筑和画画扯到一块好像是挺落伍的说法。
行李:你画画吗?看你拍的照片就感觉是画画的人。
赵扬:中国的建筑教育,尤其是老牌院校,大一、大二都会教美术,但那种教授美术的方式更多是技法层面的。一直到大二快结束,跟老师去甘南的拉卜楞寺参加水彩实习的时候才一下子找到感觉,明白了画画是怎么回事。用丘扬·创巴的话说,“艺术就是把自己和这个现象世界优雅的联系起来。”画画也好,建筑也好,在克服了材料和工具的障碍后,要解决的都是这个根本问题。
行李:清华是比较学院派还是实践派?当年东南大学的王澍花了一年时间到苏州下面走访园林,反倒是不怎么上学校正儿八经的课。
赵扬:梁思成、林徽因二位先生建立的学术传统一直以来被奉为清华建筑系的学术根基。二位先生对中国传统建筑的研究功不可没,但是我觉得他们过多的强调了宫殿、寺庙等官式建筑,以及和《营造法式》相关的古典形式问题。他们研究不同朝代斗拱形式的演变,我们学习的中建史课还要求默画那些典型木构建筑的平立面。记得大一大二的时候,还有学长轰轰烈烈的重拾当年“营造学社”的旗帜,与时俱进的用三维建模软件制作斗拱搭接的动画等等,这个影响是非常深远的。可我对这个传统一直没有共鸣。而且在北京十几年,偶尔逛逛故宫天坛什么的,也不觉得有多少感动。现在想来,其实林、梁二位先生对中国传统建筑的研究更多的是在形式和构造层面,有点太“着相”了。当然这跟他们二人当时在美国所受的建筑教育背景有关。
不过,清华还有陈志华先生成立的乡土教研组,大三暑期会组织学生去乡下测绘村子或者古建,比如我们当时去的是河北蔚县的一个农村。虽然测绘研究方法也是“营造学社”的传统,但是乡土建筑和聚落是长在那片土地上的,而如果在那儿住一个月,就会逐渐明白结构、形式、材料,和生活方式、气候的联系,逐渐也会理解这些房子和它们所属的人文地理相互依存的关系。我的研究生导师王路教授也是研究村落的,我读研的时候跟着他去过很多地方。我们目前在乡村的实践,和这些经历都是有关系。
建筑师也应当行万里路,年轻时的旅行,对赵扬日后的工作启发很大。
行李:你02年毕业时,正是古村落、古镇最热的一段时间,也是村镇面貌保留较好的阶段,那之后就开始了很多新变化。哪些地方对你后来还挺有影响的?
赵扬:其实民间的房子,基本原则是相通的,都是“自然而然”,单看形式都很平常,并不是多么吸引眼球,但是因为呼应了场景和生活方式,就往往使人感动。好的房子自然得就像树一样,如果说一棵树长得好,首先是长对了地方,它能够适应那里的水土,知道阳光的朝向。乡土建筑对我的影响倒不是某一处房子给的,而是乡土建筑的共性,盖房子没有定法,而是因地制宜和随机应变的。
行李:王澍曾推荐我去看过浙江很多村落,其中一个是郭洞,你会发现它的房子很有时代性,因为不同年代需要处理不同关系和需求,有的传统,有的现代,但都很漂亮。所谓传统,也许并不指一幢保持原样不变的房屋的样子,村民会根据自身需求来建造出不同样式的房屋。
赵扬:对,它很自然,没有造作的企图,所以就觉得是自然的、合宜的。
行李:你到哈佛后的世界是怎样子的?
赵扬:哈佛是一个完全开放的平台,他会请任何有建树的人,不论他的国家、种族、文化,只要觉得有意思就会请来授课或者演讲。学生也是,我们那一级的同学来自四十多个国家,还有很多已经是优秀的建筑师。在哈佛更多的是交流,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对我回来做自己的事情是一个很关键的前提。
行李:清华毕业时,你还没有成型的对未来的设想?
赵扬:设想肯定是有的,但是很不成熟。我们那时候的教育就有这样的问题,它能提供的眼界和平台是非常有限的。我到研究生阶段,我的设计能力在班里已经算很不错的了,但是毕竟只是在很窄的视野和圈子里,所以哈佛这段经历对我很重要。
行李:去哈佛之前已经想好要回国来?
赵扬:是的,我在去哈佛之前已经在西藏盖了一个房子,就是林芝的尼洋河游客中心,那个作品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解答了很多困惑,在设计方法上已经开始相信自己做事情的方式。
行李:那是你的第一个作品吗?
赵扬:是的。之前也有做得很完整的房子,但不能算作品。
行李:什么才算是作品?
赵扬:很清晰、很完整的表达了一个意思,这个房子有独立的个性,个性很完整,不是拼凑的,是内在的呈现,由内而外的。之前做过一些房子,但除了一些技术层面的经验,留给自己更多的是困惑。尼洋河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一个项目的特征不是作者强加进去的,而是我们像画素描那样一点点“找”出来的。我之前做东西容易有一种自我表现,会不自然。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建筑师、一个作者,就像一个管道一样,其实你要做的只是把这个管道清理干净,好的东西就会流淌出来。做作品,就是一个流淌出来的过程,而不是我一定要做什么。一旦有了这个体验就会很放松,而且自信,面对任何一个项目,不用去特意赋予它什么意义。一个复杂的项目可能有很多复杂的意义,但是静静的体会,理解各方面因素的联系,就会把复杂的意义言简意赅的呈现出来。
行李:尼洋河怎么和你后来去哈佛有关系了?
赵扬:完成了尼洋河游客中心以后,我就有一种自信,觉得我是可以有自己的方式的。但是去哈佛是另一种迫切,总觉得要出去。这迫切到底是什么?就是要去跟从初高中开始,到大学,到毕业后的工作一直在影响我们的西方建筑文化做一个了结。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下,西方对我们的影响是模模糊糊的,但是不纯正,这样一种不纯正,又没有被中国文化所消化的文化,喂给我们都是囫囵吞枣的,我们受了这么久的影响,毕业后参加工作都会看国外的杂志,因为国外的作品就是漂亮,品质好,但是你并不真正了解它,了解它形成的背景。所以对这个一直在影响我们的模模糊糊的东西,必须要去做一个了结,不去了结,就永远没有自信。做完尼洋河的作品后,很多国外的杂志都在发表,当时还小有名气,很多人说要不你别出去了,但我一定要出去,出去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留在那里,还是要回来做自己的东西。
位于西藏林芝县的尼洋河游客中心,赵扬把它称为第一个“作品”,有独立的个性,因为完整的表达了他的意思。
行李:你在那里又学习了素描和油画?
赵扬:是的,不过对我来讲,那也意味着用建筑之外的媒介来观察和理解自己和“创作”的关系。哈佛设计学院的素描课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老师叫Ann Mcgee,是一位很有趣的意大利老太太,她总是说画得像不像并不是重点,她教我们勇敢而全然的去观察和感受,然后自信的表达。有点直指人心的味道。你感觉到的东西,你看到的东西,很直接的用你的手把它勾勒出来、流淌出来。我们当时一节人体素描课一个半小时,前面每张画几分钟,最后一张画二十几分钟。是没时间琢磨的,几乎是要迅速让自己进入一种“出神”的状态,咔嚓嚓就画出来,那种感觉非常棒,现在我面对设计问题的时候,如果有了一个感受,可以很自信的做出即时判断,用的功夫是差不多的。
行李:浑然天成。油画呢?
赵扬:油画我从没画过(之前在清华学的是水彩)。卡彭特中心(哈佛大学视觉环境研究中心)开设的这门课其实也是一个教学实验。他们对所谓“成人艺术教育”这个话题有很有趣的理解。比如我们要去波士顿郊外一片南瓜地,老师会先让我们读一篇十几年前纽约时报上关于美国草坪文化的评论文章,让我们对所看到的景物除了要处理视觉经验之外,还要尝试增加观念层面的复杂性。他会不定期组织全班讨论彼此的作品,但同时又让我们读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阐释》这样的文章。他并不尝试跟我们界定油画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但是又不断的去呈现这个貌似很古老的艺术媒介和当代世界的复杂关系。而这一切又不能停留在思想层面,还必须时刻回到画布和颜料的实际操作中去。我觉得这种态度和当代建筑学的处境其实是很类似的。
当然这种学习条件是很奢侈的,大概也就类似哈佛这样的学校能够提供。我记得当时期中,我们被要求画一张自画像。老师看了我奋战一晚上的头像后说,看你的笔触,你应该去看一下塞尚,我们学校有几幅塞尚的原作,其中有一张是未完成的,藏在学校博物馆的库房里,你在网上约一下,他们会把那幅画放在一个房间,安排你去看。我说还有这种待遇?有一天就坐车去看了,原作挂在一个房间里,就我一个人观看。这种感觉还挺容易让人有点飘飘然的。
行李:哈佛真是好呀。
赵扬:确实很丰富,我只是说了冰山一角。这只是画画,那里会聚集最好的建筑师,哈佛把他们都请来。很密集的把所有人放到一个平台上让我们去比较,这是别的学校很难比的。所以那两年基本上把建筑界看了一个遍,再加上很多旅行。比如我们去巴黎做一个课程设计,会有对巴黎非常了解的建筑师带我们;在巴塞罗那做一个课程设计,也会有当地最杰出的建筑师带我们去观察和体验那个城市……直接把学生放在一个国际化的平台上,帮你建立一种自信,你是可以平等的去看待世界上所有问题的。哈佛一直在这样教学生:你被允许去这么看。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然后去做判断,这是学校的文化,它的任务就是要学生能最终独立的面对这个世界。在那里学习,身边是来自全世界各种文化的同学,这一点的确很难得。
行李:从哈佛回来,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赵扬:我可以非常清醒的跟很多流派说拜拜,而且比较清楚他们是怎么来的、他们的弱点和盲点在哪里,而我将如何走自己的路。
行李:在世界级的舞台上,面对太多大师,有人可能一见就吓坏了,更没有自信了。
赵扬:如果当时我再弱一点,或者出国前没有做过比较结实的作品,我在国外的时候就不会很自信。我选的那些课一般更年轻的学生也不会选的,他们不会花一个学期去学油画的,以为我就是学着玩儿,很娱乐的课。其实这是对我、对创作都很关键性的课。我的学位允许所有的课都是我自己选,没有必修课,我也没管成绩,但最后毕业时,我竟然是当年中国学生中唯一一个优秀毕业生,自己都惊呆了。其实我在清华时也很努力,清华的学生作品好的话会被留下,叫优留作业,但我一张都没有被留下,经常备受打击(笑)。所以教育的方式真的是差距太大,标准也差距太大了。
行李:哈佛对你审美有影响吗?
赵扬:这方面的底子其实是在二十岁左右打好的,那时候我的女朋友对我影响很大,让我喜欢上了文学。她在这方面就很有悟性,我很快就被带上路了。我本科的时候开窍比较快跟这个关系很大。我是把自己的状态准备足够了才到的美国,那个管道真的打开了,到了哈佛就如饥似渴的吸收。审美还有一方面其实来自于对生活和社会的体验。在美国两年,等于是在一个“正常”人类社会生活了两年,正常的人类社会可以修复我们对基本常识的自信,审美是必须建立在常识基础上的。
行李:如果去早了,可能消化不了。
赵扬:对。上设计课的时候,一个课程作业有五六个国家的学生,大家一起做,如果不够自信的话就没办法按照自己内心去做,很多本科刚毕业的学生去,就会跟着别人的风格学。我恰好由着自己的性子,这需要一定的勇气,你会不断追问到底如何才是对的,最后就会由着自己。但是如果能力和各方面经验准备不够的话,作品失败了,对你的影响和打击还挺大的。因为各个国家的学生,大家虽然都是朋友,但还是有一定程度的竞争。还是会看彼此在做什么,会讨论。
行李:从哈佛回来没有在北京停留直接去了大理?
赵扬:直接来大理了,其实之前没有计划过。在哈佛的第一个暑假回了北京,本来是想为我第二年回国做些准备,但是一回到北京忽然觉得好怪,出去才不过一年,眼睛就真的是不一样了,看待这个城市的角度完全不同了。当时还没有想明白,只觉得这个城市不适合做建筑。在哈佛的时候,有一位法国建筑师来做讲座,他出了一本书,讲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一条职业的道路,要做什么、怎么做,“自由,是向这个世界开放的。”这个对我影响很大,以我的观察,在中国做建筑很多时候是无法向现实敞开心扉的。一个建筑项目,你必须很诚实的面对它,能够在最基本的层面质疑和讨论它,才会生出真实的意义。但是在中国,很多时候,你无法真实面对一个项目的问题,明明一片地适合做多大的密度,超过这个密度就会不舒适,但很多时候就违反这些常识。还有一些公共建筑,但其实中国是没有真正的公共建筑的……这几年可能有所改变,但2012年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后来在大理碰见一些私人业主,大家能够坦诚的面对一个项目,客栈也好,田野上盖一个家也好,都是考虑一个房子如何能让人觉得舒服和合适,对我来讲,这就让建筑回到了常识。而这种回到基本常识的建筑经验,我当年做尼洋河游客中心的时候体验到了,因为你体验过了,就很难再回到那些虚假的东西上去。
在大理的第一个酒店项目:双子客栈,位于金梭岛的两块邻水地,积攒了赵扬很多心血,可惜现在已经拆迁,这就是建筑师的难处。
行李:横向对比而言,大理还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地方,我上大学时读到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写大理的文章:“山有一十九峰,峰峰积雪,至五月不消,而山麓茶花与桃李烂熳而开。且点苍十九峰中,一峰一溪飞流下洱河。而河崖之上,山麓之下,一郡居民咸聚焉。四水入城中,十五水流村落,大理民无一垅半亩无过水者。又四五月间,一亩之隔,即倏雨倏晴,雨以插禾,晴以刈麦,名甸溪晴雨。余游行海内遍矣,唯醉心于是,欲作菟裘,弃人间而居之。”觉得太适合安度余生了,当时你来大理时是不是也觉得很好?
赵扬:当时想得挺好,但其实也挺困难的。我对国内并不是真的很了解,还很幼稚,我觉得自己挺能为这个地方做很多事情的,但过来以后,很多人完全不能理解,我开始还挺受挫的。民间真正意识到需要一个建筑师来做事情的也不多,一点点慢慢熬过来,这种情况到了14年才好转,也有了更多机会。
行李:怎么困难了?
赵扬:我并不是像很多人那样是因为生活来大理,当然在这里生活也很好,我更多的是为了做建筑、为了做不一样的事情来大理的。在我这个年龄,又尤其是在创业之初,其实是还没有太多资格和条件去谈归田园居的,在美国的时候,我觉得在大理会做得挺好,会有不错的市场,生活很滋润,其实没这么简单。在大理,我们几乎是劳模的状态,没有人像我们这么勤奋的。
行李:大理还是一个旅游消费城市,很多在大理生活的(外地)人,或者是在外面有产业,或者在大理做和旅游相关的产业,但外来定居者多起来以后,过些年会慢慢好起来,只是这之前可能会有一个痛苦的过渡阶段。
赵扬:希望吧,我的抱负就是把事情说明白,感觉很像实验建筑师干的事情,我想看看以前不太能发生的事情在大理是否能发生,像今年(15年)我们刚完成的房子,是给一对从重庆过来的夫妻盖的家,叫竹庵,实际上是和这对夫妻的一个合作,我不是那种做完一个房子,拍张照片说这是我的作品,之后合不合用就不管了的建筑师,那样其实是挺没劲的。如果能找到一个对路子的甲方,密切配合,他的需求能得到比较完整的满足,这个房子是他喜欢的,住进去,经过一些实践,三五年后会越来越美,你能感觉到他在这里生活,这个房子不抗拒生活,而且因为生活,它变成更完整的场景。这是我在追求的作品的状态。
行李:业主很重要,计成在《园冶》里说,七分主人三分匠,私宅尤其如此。除了私宅,大理主要是酒店类项目?
赵扬:其实计成还紧接着说“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建筑师还是很关键的。对,除了做住宅,还有不少酒店类的项目。
行李:大理的酒店基本上都是为旅行服务的,是不是需要更多体现风物?
赵扬:在大理,大家都是来享受这里的自然环境的,而且因为都是小酒店,独特的体验就很重要,我对处理建筑和环境的关系很感兴趣。大理的海西还没有被自上而下的大规划所统治,当然海东现在在造新城,但海西的田野,从山脚下到洱海边,我们说的大理坝子,房子是自然生长的,所以做酒店时我必须考虑和田野,和洱海、苍山的关系,和邻居的关系,它是有根有据的长在这里的。
行李:和邻居的关系是指?
赵扬:你的入口在什么位置,墙多高,屋内的标高,都需要邻居可以接受。你如果高了邻居会来找你,因为你影响了他的风水。院子里有棵树,你得保留,院子外有棵树,非常漂亮,面对苍山,你得借景……所有这些因素就会让房子非常有意思的长在这里,这和在刷成一张白纸的规划上面盖房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大理,你可以参与这种有机更新,是一点一点来更新这个地方,而不是推平了重建。
行李:建筑师所做事情的尺度太庞大了,不像写文章、画画什么的,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赵扬:对,它就是一个公共的艺术。做成一个作品是非常难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在大理真正完成的建筑作品,并投入使用的,就只有竹庵。
行李:竹庵在哪里?
赵扬:在喜洲(详见附文:喜洲竹庵记)。
大理喜洲镇的竹庵,是为画家蒙中夫妇设计的,受杰弗里·巴瓦自宅的启发,赵扬在本地白族民居院落的基础上,穿插进一系列不同尺度的庭院和天井,可居,可游。
行李:安藤忠雄用几本书写建筑和旅行的关系,对他来说,旅行就是建筑师的学堂。
赵扬:旅行是挺重要的,学生时代,出国就是给自己列个单子,标注看哪些房子。但是真正宝贵的经验是你没有计划,忽然走到某个地方看到一些房子,你可能都不知道这个房子是谁做的,但是被深深的吸引,然后顺着这条思路再去看这个建筑师其他的房子。我03年第一次出国去意大利时,看了好多好多著名建筑师的房子,从米兰一直到那不勒斯,走了三个星期。走到那不勒斯湾的时候,猛然看到海边一个巨大的城堡(后来才知道叫“鸡蛋城堡”),也不要门票,可以直接走进去。我整个被里边那种难以描述的层次所吸引了。而且感觉不到有作者的痕迹,就像是无名氏的作品。其实那房子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后人一直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加建,可能也会有建筑师,但都不是最著名的。就是那种状态,它代表一种价值。我花了半天时间在里边走来走去,对我现在都很有影响。
行李:真是动人呀,看你后来出门时也是有意的去拜访了一些地方?
赵扬:对,后来有意识的看了一些房子,像我和太太一起去斯里兰卡去看了杰弗里·巴瓦的房子,到科伦坡看了他的住宅,哇,这房子太有意思了,深不可测,很长,里边有各种尺度的小设计,大小朝向都不一样,像迷宫一样,里边放了很多巴瓦的艺术收藏品,我被那个状态迷住了。就想,要是有机会能设计这么一个房子就太好了。所以我们在喜洲设计的竹庵,就在参观完巴瓦的房子几个月之后开始设计的。业主是画国画的,喜欢花园,我说我给你很多很多花园,各种各样的。其实我在斯里兰卡旅行的时候许了一个愿,我特别想盖一个这样的房子,竟然真的实现了。
行李:这是你和巴瓦之间的缘分。
赵扬:是的,今年还受邀去了斯里兰卡,去年在马来西亚的时候认识了巴瓦的徒弟,现在也已经是非常著名的建筑师,60多岁的老先生,我当时做了一个演讲,放了一些作品,他说很喜欢,邀请我去斯里兰卡的杰弗里·巴瓦纪念讲座做讲座,太好了:巴瓦是我的偶像,他的纪念讲座居然会请我去。于是就真的去了,那么小一个岛国,人们都很真诚,也很热情,他们不仅安排我去看巴瓦的作品,还安排我住在巴瓦的住宅和庄园里,而且跟我讲了很多故事:他们和巴瓦的故事,那一代艺术家的关系,特别有意思,讲得非常生动,想想在世界的那个角落里那样一群有意思的人,那个地方独特的艺术,为什么有巴瓦,为什么他会做这样的房子。做一个建筑师,能以一个专业的身份出去和人交流,交流的时候,当地的建筑师就把他们看到的那个世界呈现给你,像加入了一个世界性的行会一样,我觉得这可能是作为建筑师很特殊的旅行方式。
行李:是啊,建筑师的秘密通道。日本有没有给你类似经验?
赵扬:日本当然是一个更重要的话题,也真的是自己运气好,竟然被妹岛和氏选中,参与“共有之家”这个项目,有这样的经历,可以完全的、直接而深入的了解这个社会和文化,因为会不可避免的参与他们的生活,2013年整一年去了好多次,15年又跑了两趟,后来又在那里做展览、讲座,很全方位的体验。
在日本著名建筑师妹岛和世指导下完成的气仙沼市“共有之家”,这个地方在2011年的海啸中被夷为平地,共有之家为灾后无家可归者而建。因为位于渔港边,这里既可做鱼市,也作为渔民们的休息场所、公共庆典时的庆祝空间。屋顶围聚出一种向心的聚合感,四周的留白又使场地和景观流动、开放。
行李:日本的建筑界是怎样一个社会?
赵扬:日本整体上是一个对建筑非常尊重,对建筑师很友好的国家。这个社会高度文明,对于好和坏的判断又比较的统一认识,这对于建筑师的工作来讲会轻松很多。这个国家有很多精英,而且精英是可以说话的,也不自大,真的是一个高度文明、互相尊重的社会。所以艺术、建筑领域里的高质量讨论就可以发生。为了一个作品,各方面都在使力气,包括施工队,工匠,对于建筑师的创作是如此的配合,他们会用自己最好的技术来实现一个作品,这些真的是别的国家都没有的环境,包括美国。当然也因此带来别的问题,因为太高度文明了,所以它有点不正常,离这个世界的平均水平有点远。中国现在的环境挺恶劣的,一个项目别说帮你,可能还有人捣乱,所以日本建筑界面对的社会的复杂性,人性的复杂性,没有中国建筑师多,中国建筑师的挑战和可能性更多。
行李:上次在大理听很多人说起和房东的种种问题,在目前的中国,建筑师做一个作品就像社会学调查一样,要面对太多问题,也许这也是挑战吧,拷问心性和各种对自己、对外部的力量。
赵扬:房东这些我倒不怕,这都很真实的问题,他来推敲房子的边界,来找麻烦,都是有原因的,这也是建筑师需要了解和面对的问题。我怕的是那些无厘头的事情。但你说得对,这也是对建筑师更大的挑战。
行李:建筑师是否都有一个梦想,为自己设计一个住宅?
赵扬:是的,而且我也愿意相信自己可以实现这个梦想。
正在进行中的梅里无序与集,也是一家酒店,但会是一家非同寻常的酒店,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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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两年,等于是在一个‘正常’人类社会生活了两年,正常的人类社会可以修复我们对基本常识的自信,审美是必须建立在常识基础上的。” “日本整体上是一个对建筑非常尊重,对建筑师很友好的国家。这个社会高度文明,对于好和坏的判断又比较的统一认识,这对于建筑师的工作来讲会轻松很多。这个国家有很多精英,而且精英是可以说话的,也不自大,真的是一个高度文明、互相尊重的社会。” 给学生上课,总难免讲到国外的种种好,美国的好、欧洲的好、日本的好,又担心留下崇洋媚外的祸根
“在美国两年,等于是在一个‘正常’人类社会生活了两年,正常的人类社会可以修复我们对基本常识的自信,审美是必须建立在常识基础上的。” “日本整体上是一个对建筑非常尊重,对建筑师很友好的国家。这个社会高度文明,对于好和坏的判断又比较的统一认识,这对于建筑师的工作来讲会轻松很多。这个国家有很多精英,而且精英是可以说话的,也不自大,真的是一个高度文明、互相尊重的社会。” 给学生上课,总难免讲到国外的种种好,美国的好、欧洲的好、日本的好,又担心留下崇洋媚外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