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上海的丝纺工厂里，有几分姿色厂妹们学起月份牌女郎的妆容，用那些看似高级却很廉价的服饰打扮自己，然后去竞选厂花，期待有一天能够被导演们看中，当上演员。一百年后，新“上海名媛”事件成为人们消遣的乐事，它们之间并无区别。

人人笑起今日爱慕虚荣的“名媛”，好像十分罕见。然而，当拼文化、消费主义、资本陷阱这些烙印在社会每个角落，“虚荣”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吗？

稀奇的其实是，“上海名媛”这种生活小事可以让所有人高潮，而在城市和建筑这些不可逆的大事中，却让人们心安理得地“虚荣”着。

01

“虚荣”面具下的网红建筑

网红建筑开始代替了那些历史悠久的建筑，成为人们更为关注的焦点。

这意味着曾经我们关注的建筑材料、流线、空间体验都退居次要地位，而与制作图像最为密切的造型和立面成为了建筑最重要的考核因素。这个趋势和“上海名媛”相似点在于最终人们是通过图像去获取“虚荣”的表达，并期盼得到更多的关注。

媒体和图像的爆发产生了一个虚拟的公共空间，这种新的社交空间和真实的空间混杂在一起，使得建筑逐渐演变成一种真实和虚幻的混合物，或者我们可以说，建筑正在逐步图像化。

在这样的趋势下，好建筑的评价标准逐渐被统一成“谁的媒体曝光度高，谁的网红感强”。更多的时候，这种标准其实指向了开发商和媒体代理的资本厚度与营销能力。

建筑图像化一方面使得建筑能够大众中得到传播，同时也导致城市建筑的“拼贴”感越来越严重。于是，城市产生了许多纯粹为拍照而生的建筑，并在被INS和小红书中风靡。

比如纪念碑谷火爆网络后，国内掀起了纪念碑谷风格的建筑，它们充斥在全国各个城市、各种商场的显眼位置；另外，每个城市似乎都有一种“假装在欧洲”式的场所，它们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专业摄影的需求，更是为了给公众提供一个把现实和虚拟模糊化的条件。

以前，我们常说全国的古街没有什么不同，南锣鼓巷、宽窄巷子、三坊七巷、河坊街都大同小异，现在各地的纪念碑谷更没什么不同，而且和城市的记忆毫无关联。

也许我们还可以辩解道，网红建筑是互联网和图像高度发达后必然出现的产物，这不是“虚荣”惹的祸。毕竟，人无法避免“虚荣”，城市和文明也不可能。但是，我们以什么为“虚荣”？

在中国各地的网红建筑里，以中国元素为卖点屈指可数。为什么中国人无法对中国元素产生虚荣心呢？

02

西方符号，在城市里泛滥

模仿和拼贴，在建筑史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无论是20世纪初，还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都在经历着重复拼贴西方元素的过程。

这种拼贴和类型学上的拼贴不是一个概念，类型学所讨论的建筑古典符号的拼贴，本质上是在追溯一座城市原有的记忆。而中国式的拼贴却是凭空创建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经历了漫长的西方拼贴后，中国人最终习惯沉浸在西方人的美学体系里。

然而，中国人并没有那么理解西方文化，只能用扁平的语言来刻画我们心中的西方城市。虚荣心泛滥不断激励着中国开发商们朝着那些“灯塔之国“们靠近，试图营造一个个满足全社会虚荣的都市。

△中国“泰晤士小镇”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辨别，这种对西方的崇拜和不加分辨的符号挪用，到底是资本家自上而下的引导形成的国民审美，还是国民原本就有的西方崇拜决定着开发商的选择？

拼贴的进程不断推进。假如从上海外滩掀起的那股从西方吸收来的摩天楼竞赛是城市化进程里无可避免的一段，那上海郊外那些无意义的欧洲小镇，杭州小区里耸立的埃菲尔铁塔，厦门中山路那些褪去历史纹理完全翻新的建筑立面，完全就是消费主义下无意义的虚荣。

△中国“泰晤士小镇”

△中国埃菲尔铁塔

石家庄有个中西结合的建筑，当时的石家庄官博还为它背书，“有一座奇特建筑即将亮相”，于是我们看见图片里那个一半白宫一半天坛的怪物。这个建筑把中国建筑在“拼”文化下的荒诞放大得更加具体了。

△石家庄新长城影视基地

当我们的城市建造和社会风气塑造了太多虚假的符号，再去嘲讽这种形态下养成虚荣心的人，多少有点可悲。

03

乡村，另一种拼贴

“虚荣”并没有因为城市问题的展现收住脚，反而在网红时代加速了，同时也加速到了乡村里。

按部分中产阶级的话说，拼多多是资本的下沉，他们嘲讽着那是一种低级的消费行为。但是首先，很多“高级“的消费主义本身就是“虚荣”下拼贴的假象，那模仿它的行为不过是拼贴的拼贴。

同样的事情，在建筑领域更为明显。中国城市里的建筑已经有太多不真实的西方符号，而中国乡村却努力地再拼贴中国城市的假故事。

△朱家角

就像前几天我们曾在《我和我的家乡》影评里谈的，中国式乡建看起来情怀十足，暗地里却还是充斥着西方的文化。

开发商们把乡村当成了城市人的度假地，而城市人几十年来形成的理想乡的概念，早就不是东方的桃花源，而是西方的乌托邦，是英国式风景园林，是红瓦白墙的维多利亚住宅，是安逸的北欧风情。

这是上层开发商和媒体为了弥补中国城市的缺陷而构造的理想世界。

△《我和我的家乡》海报剧照

乡村人更是从内部自己瓦解着村落的结构。

在这个真正信息全球化的时代，村里的人终于能不出门便看到城市的容貌，他们羡慕着摩登的生活，华丽的服饰，以及震撼的建筑，于是撸起袖子，铲倒了那些在他们眼中象征着落后和贫穷的青瓦房，他们无意识地为乡村拼贴出一座座完全消除了乡村记忆的欧式住宅。

一个错误拼贴着另一个错误，虚荣拼贴着虚荣。

△中国乡村

如果说一百年前，中国大量使用西方文化符号是由西方人强硬推进的，那今日中国的城市和乡村完全是我们自发地接受这些符号，并比那时传播得更快，破坏力更强。

虚荣心曾是城市和建筑进步的内在动力，是罗马神庙延续希腊柱式，日本城市发展中国唐朝文化，美国建筑从欧洲古典里寻找装饰的重要动机。

但是反过来说，它本质上反映了某种文化的话语权，传递着“谁建立了文化霸权”的信号。

△上海外滩模型

今天中国大众沉浸在西方消费主义的文化符号下，在图像化的扁平空间里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无论是存在于名媛聊天记录里面的几张图，还是无数的城市空间和乡村角落里，是我们共同选择了用西方的话语刻画中国人的身份。

所以当全网在嘲笑上海名媛时，想想我们中国的城市和建筑，好像是在讲述着一样的故事。

文/南柯